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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云垂的你【全篇】

作者:易玄玑(Wings Ferria) 时间:2017-02-17

谕世之歌·来自云垂的你

时间线——真红之空(赤帝线)之后,击天之翼(白帝线)之前。

玄极、望月、小洛、秦少师在一场变故中卷入时空裂缝,意外化为孩童体形,失去记忆,落入一个神秘村落。他们在白帝祭司的照顾之下,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。

但随着记忆恢复,他们渐渐发现了古怪之处:村中维持着古老的传统和习俗,似乎千年以来都不曾改变过;村子周围设有结界,使人无法自由进出,整个世界犹如箱庭……

于是在秦少师的提议下,他们开始秘密调查村子,可望月却将此事泄露给了祭司。四人随祭司来到了当初救起他们的地方,但未曾料到此处竟有大批魔化怪物出现。

在生死危难间,祭司以剑御敌。同时揭开了一段往事——关于远古时期的神魔圣战,关于祭司的身份、村子的诞生,以及祭司和五帝昔日的情谊……

游戏世界观衍生短篇小说。
全文剧情虚构,加入原创角色。

第一章·异界的来客

不久前,在村子南部边境上有一道天雷破云而降,火焰与闪电伴着巨大的声响坠落在地,一时阴霾盖顶黑烟四起,吓得村中孩童啼哭不已。

村子南边无人居住,只有大片贫瘠荒原和几幢废弃的旧屋。因为此处草土不沃,老居民早就迁移出去,甚至连牧畜都不光顾,然而这么大的动静,在村里可是头一遭。

过了半炷香的时间,村民们坐不住了。自发带上锄头铲子,一个跟一个摸索去看。当找到事发现场后,发现竟是时空撕裂:在火燎烟熏的焦土上,裂开一道狰狞的伤痕;而残垣断壁间,躺着四个小孩。

几个领队的男人决定,先让部分人救孩子,另一部分去请村长。于是村民靠近废墟,小心翼翼逐个探看。确定孩子们都只是皮肉伤后,便把他们抱到了安全的地方。

此时天色渐渐放晴,村民把孩子们安顿好了,便没人敢再轻举妄动。前来帮忙的三三两两地歇坐着,目光却全都集中在这几个孩子周围:他们昏迷不醒,尚有一丝气息,身上裹着乱七八糟的碎布,宽长的袖子和裤腿依稀可辨,看起来倒像成人穿的衣服。

村里的寡妇带着面饼豆浆前来探望,分发下食物后,她又掏出湿巾,擦拭小孩脏兮兮的脸蛋,眼底里满是久违的怜爱。

 “这娃娃长得真水灵,像我早没了的儿子……”

 听寡妇这么一说,有人正想开口接话,就见村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。众人纷纷向村长行礼,村长点头回应,又招呼了几名壮汉,让他们把小孩抱走:“各位都辛苦了,现在我们要去神祠找祭司,大家伙儿该干啥干啥去吧。”

 

 村长的命令不容抗拒,村子迅速恢复了平静。只是村中少有外客,这事谁都心中牵挂。而村长一行跋涉半日,来到了最西边的戈壁中心面见祭司。

放眼望去,岩砌的神祠伫立在一片异常繁丽的桃花林中央,在荒凉的原野中看去,就像一座突兀的浮岛。

冥想的祭司从祭坛上回头望去,夕阳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黄金。

 “打扰您了,祭司大人。”村长上前行礼,简述事件起始,让壮汉抱着孩子走上台阶,“请瞧瞧他们,该怎么处置?”

祭司用那戴满古怪戒指的手抚过每个孩子的额头,一边探看,一边开口:“时空裂隙不稳定,随时有可能塌缩,以后还是多加小心,莫让村民擅自行动,别忘了寡妇的丈夫和儿子是怎么去世的。”

“是,祭司大人教训的是。都怪我午后贪杯,睡得太死,没及时组织救场。”村长忙不停地鞠躬,“可村民们也想着不能事事都麻烦祭司大人,再说,这几个孩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,不及时救起怕是会有生命危险……”

“无妨,是我将他们引来此处的。事发突然,来不及解释,让诸位受惊了。”祭司抬起眼笑了笑,异色双眸光华流转,“我看过了,这些孩子是从‘外边’来的。因为穿越时被能量乱流撞击,所以暂时失去了记忆和意识,在村里将养一阵子就能恢复。”

“可他们……”

村长听罢,欲言又止。祭司心知肚明,接过他怀里的孩子就走下阶梯,站上了正在绘制的传送法阵:“放心,我和你们一起回去。”

“好好好,我这就为您和孩子们准备住所!”村长立刻喜笑颜开,“村民们知道您来,一定都高兴坏了!”

 

于是,这四个孩子便和白帝祭司一起住进村子了。村子自给自足,没有外敌侵扰,亦无匪贼横行,生活平静安宁。若是放在云垂,也称得上是人皆向往的世外桃源。

很快,在村民的共同照料之下,孩子们陆续苏醒了过来。村里老人多,孩子却很少,像这四个一样漂亮的娃娃更是罕见,因此大家对这四个孩子宠爱有加,纷纷说这一定是女神恩赐的宝物。

第一个孩子,祭司唤他小玄。黑发垂坠,眉目沉静,虽彬彬有礼,却不苟言笑,像官宦世家里礼教森严的贵嗣。不久前,寡妇捎上自己织造的布匹,说要给孩子们裁成新衣穿,轮到这孩子挑选时,他不和同伴争最艳丽华美的布料,反倒看上一匹不起眼的墨色锦缎。寡妇原先还说孩子年幼,不兴穿这么素净,可她不忍心拗他。看着其他孩子绚彩的服饰,她倒愿连夜挑灯,拿出珍藏的银线,在他的袖口边上绣满祥云。

第二个孩子,是生得最为漂亮的,大家都叫他小狐狸。这小狐狸有着一头红发、一对绒耳,身着绯衣,脚系铃铛,远看像一团轻盈的流火。小狐狸爱所有和他一样漂亮的东西,溪边嬉闹的少女,村长醇香的陈醅,怒放的野花,渐隐的繁星,他都喜欢。村子里的年轻姑娘也青睐他,就算被他偷偷吃了口豆腐,也是一点儿都生不起气来。

第三个孩子,可谓是哪里都能见到的最调皮捣蛋的小鬼。到新家才没几天,村里的小孩就和他打了几架,然后迅速尊他为他们的头儿,洛哥洛哥叫嚷个没完,并争先恐后奉上零食。不过,小洛虽然贪吃,但是并不懒惰,反倒有着超乎寻常的射击天赋,村长弟弟几米的长弓,居然硬是被他撑开弦,射穿了百尺外村口边最后一片抽芽的嫩叶。这让全村人惊叹不已,出门打猎不忘带上他,从此村里人夜夜加餐。

第四个孩子,白发白衣,眼神像水晶珠子一样清澈,竟与祭司有几分相似。照搬村长的评价,简直就是仙人下凡。这样描述的原因,是祭司为其调制各式补药外,还让他们看大量书籍,以加速他们记忆恢复。可这银发的孩子,除了“自己是谁”、“来自哪里”外,几乎什么都记得。祭司送来的书,基本倒背如流,连村里的私塾先生都要让他几分。仿佛在另一个时空,他是活了百年、阅尽文海的高人,使他在红尘中迷茫的,或许是那朦胧的自我。

不过,四个孩子和谁都好,最粘糊的还是祭司。祭司去哪,他们去哪,就连睡觉也要和祭司挤一个被窝。小玄说和祭司最谈得来,小狐狸说祭司生得最美,小洛说祭司出手最大方,小白说祭司和他最相像……的确,祭司在村子里可谓是神一般的存在,大伙儿闲聊提到这事,村长都无奈地叹息:“祭司大人什么都好,孩子粘着也是正常。再说这些小娃娃个个粉雕玉砌,当然看不上我们这群歪瓜烂枣。”

 一旁煮糖的祭司笑着没再说话,从此以后便天天带着孩子串门。

 

转眼就是仲夏天,做完活儿的村民们没有立刻回家,而是卸了农具在村口大树下乘凉。四个孩子守在当头,看见祭司也回来了,便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围上去转。前来送凉茶香瓜的寡妇看在眼里,心里难免不羡慕:“他们可真粘着您,别人分都分不开,看样子是把您当成他们的亲爹啦。”

 “您说笑了,是他们喜欢吃我熬的糖吧。您给他们剪裁的新衣服,他们也一样爱不释手啊。”

祭司一边说着,一边拨开油纸,把糖塞到小洛嘴里。小洛顺势拉住祭司的手,发现上边戒指全都摘掉了。他疑惑地抬起头看祭司,祭司擦掉他唇角的糖渍,“我怕割伤你们,所以收起来了。”

 “咦,祭司大人居然在神祠里做糖果,难不成白帝女神喜欢吃甜的吗?”结伴要去戏水解暑的姑娘们听到这话,全都笑了。

祭司也笑,点了点头,伸手接下寡妇递来的茶盏。

 

 眨眼又过了几日,这天清晨,村旁湖泊的莲花开了,祭司带着孩子们去采露。四个孩子,黑,红,褐,白,外加金发金衣的祭司,就像一道绚丽的风景线。晨练的村长坐在村口树下歇气,见着了他们,捋着小胡须,不禁打趣道:“简直就是调色盘哪,我看拿只毛笔来,都能画出画儿了。要是能看着他们长大就好啦,哈哈哈……”

 “哥哥,瞎说些什么呢?”村长的弟弟将汗巾挂在脖子上,也坐了下来,“你不记得祭司大人的话吗?在我们的村落外头,那个叫云垂的大陆,前不久在那边有陨星坠落,产生了时空裂缝,把这四个小孩送这儿来了。他们迟早要回去。”

不知是村长弟弟嗓门太大、还是白衣小孩耳朵太尖,只见他在晨曦之中回过头来,意味深长看了村长弟弟一眼,看得弟弟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他掏了个干净。

第二章·遗久的羁绊

祭司是个什么样的人?

外貌上来看,不过三十岁。双瞳异色,一紫一灰,五官英挺,皮肤白得像是用凌霜雪染出的平绸。素日喜穿长袍,初看像文雅的公子,但却并不尽然——他很会用剑,短剑,双剑,甚至重剑,游刃有余,信手擒来。挥舞时有破空之势,极具习武者的力道。但他把这杀手的锋芒,全都用在了干农活上,他也不嫌磕碜,反而乐在其中。

论完他的外貌,自然要说性格。按照小狐狸的原话,那就是“万千少女梦中情人”的类型。他温柔潇洒,舞得剑,割得草,下得厨房,上得农场,更难得的是,他贵为唯一能与白帝神交的祭司、领袖一般的存在,却没半点架子。

但是这些美好之处,都抵不过他的神秘来得更吸引人:小白从各家调查到,祭司异常长寿,不老不死,犹如仙人。据村民所述,村口那棵古树是他亲手栽下的,寡妇的老爹曾与他拼了十年酒,村长的弟弟出生时还被他抱过……

问到这里,小白皱眉。因为他突然觉得这话格外熟悉。

“秦叔的年龄啊,可是云垂之谜,我出生的时候还被他抱过呢!……”

随着理绪一起飘进脑海的话语,让小白陷入了追忆的沉思之中。直到小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,他才把自己拉回现实。他看着小玄满是询问意味的脸,无奈摊手道:“没什么进展。无非就是扯些自己父母那辈和祭司的家长里短。说自己当时小,在那个时候祭司就是现在这样了,根本就没变过。”

“奇怪,是大人身上有圣皇的祝福加持,还是这天底下真的有长生之人……”小玄疑惑地喃喃自语,不禁抱紧了怀里的书。小白见状,将书抽出,随意翻了两下,眼睛落在布满笔记的某一页上——“日常服饰的织物纹样?你有什么收获?”

“这是《夏大陆文化史》,青帝编撰的初始版本。大人有这么珍贵的资料已经很难得了,但更令我惊讶的是,里边的衣服款式和村民穿的几乎一模一样。这都过了千年,居然没点变化,我觉得真是费解……”小玄刚想继续说下去,嘴巴里就塞了一根冰棍。

“唔!”小玄大惊失色,倒像是被烫到一样,连忙吐出冰棍。

“哎呀,好险!”小洛从旁闪出,接住那根冰棍,又塞回小玄嘴里,顺便给小白也递了一个,“看你们说得滔滔不绝,想必定是口干舌燥了——小白你这是什么表情?放心啦,我请客!”

看着眼前活蹦乱跳、思维从来没有和他们搭上同一条线的小洛,小玄和小白无言以对。可他们转念又想,调查仍一筹莫展,还不如先吃掉这清甜的冰棍来得痛快,于是两人也屈服在了美食的威严之下。

小洛满意地瞧着伙伴,也不再卖关子,说起了他的发现:“我这边呢,遇上了更奇怪的事。我和大伙儿去打猎,从来不用害怕跑得太远或是迷路——因为我们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地方。好比我一直朝南走,走到无路可走时,就会被送到空间最北端,也就是村子外延。之前村长弟弟和我解释说是‘祭司的法术’,还让我保密,以前傻傻地肯了,现在看来啊,恐怕没那么简单。”

听着小洛一番叙述,在这夏日的大晴天下,小玄却感到如坠冰窟。

“难怪你们打猎总能这么快就回来。可这样的话,我们岂不是永远都离不开村子了?”

几日前,小玄从小白那里得知,村长的弟弟说漏了嘴,把他们四个都不是村中居民的秘密泄露,让小白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,这才建议伙伴一起调查真相。因为他们的记忆正在一点一滴恢复,对于周围人是敌是友的判断也越来越模糊,小白分析,如果村民救治他们是另有所图,那么其中最危险的莫过于祭司,所以他提出一切行动都要对他保密。

——迷途的少年,已经开始筹划如何回归真实。云垂的坠鸟,始终要飞回属于他们的天空。

小洛看着小玄苍白如死灰的脸,不禁莞尔,把沾了糖水的手往裤兜擦了擦,正想掏出画了好几天的时空地图,却发现两人突然挡在了自己身前。他抬起头,竟看见小狐狸带着祭司,静静地走到了他们跟前。祭司少见地板着脸,小狐狸也满面愠怒。

“狐狸,怎么回事!说好要一起保密呢?”小洛心里咯噔一声,这两人怎么出现得如此突然,甚至连一丝气息都感应不到。

“我还是觉得,你们要有什么不懂的,直接问祭司哥哥就好了。你们一边受着大家恩惠,一边在暗地抽大家老底,不觉得太过分了吗?”小狐狸的声音脆生生的像风中的银铃。就算他在生气,听着也恼不起来,“而且,要是他真想害我们,就不会和阿姨说要补好我们的衣服,找时间送我们走了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小玄听罢,心中更是不安,一脸如临大敌。小狐狸感觉这个木头人还是没开窍,急得想要再次辩解,却被祭司按在原地。

“就是字面意思。”祭司抱起小狐狸,语气平静地回答,“我已经听小狐狸说了,你们在暗中调查村子。我知道这天迟早会到来,只不过没想到竟这么快。既然你们这么做了,那么我就把话讲开:我对你们没有半分企图。等你们身体完全康复了,就从哪来回哪去,咱们好聚好散吧。”

好聚好散。

听着这个几乎代表着决裂的词,小洛面露愧色。刚想劝小白和小玄就此罢手,却看见小玄又向前迈了一步,神态毅然,好像铁了心要跟祭司辩到底。

“这样纵然最好,可我心有不甘。”小玄握紧了拳头,“或许我们的私自行动会对您造成困扰,但是,我依然要向您和村民表示歉意——因为我想弄清楚这一切。”

祭司似乎已经料到小玄会有如此回应,他看他半晌,又忍俊不禁,“真没办法,我最拒绝不了聪明的孩子。所以,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好呢,不如就从你的真名开始吧,玄极?”

 

玄极,意指天空,或是北方尽远之界、奥妙深微之理。取此二字作名,云垂仅此一家,便是帝国皇室。

此时是正午时分,全村人都在午睡,一路上空空荡荡。而祭司自从道出玄极的真名后,就抱着小狐狸沉默地朝前进。玄极紧跟着他,小白亦无二话,只有小洛仍然疑惑:他愈发觉得自己调查之事,远远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。看来要查,须得查穿这个时空,一直查到回归云垂。

想着想着,小洛就随四人就来到了让他们误闯此处的时空罅隙。曾经的废墟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,取而代之的是绘满地面的各式法阵。而那道罅隙像是有呼吸一样轻轻颤动,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裂开血盆大口,吐出不知名的魔物。

祭司停下脚步,指着罅隙说道:“半个月前,夏大陆的地底荒流出现异常波动,磁场引得天象混乱,接着便有大量陨星从云外坠落,直接造成时空撕裂。很有意思的是,青麟木、星纪城、中州的灵墟、苏澜桃花林,这四地是连成一条斜线的,恰好满足了空间投影法则。所以你们几个身处不同地方却又站在同一纬度的人,就都被传送到这里来了。”

他一边说,一边示意孩子们靠前,看个分明:“那时候,我看到你们在时空与时空之间抵抗荒流,如果无人相救,你们的肉体会被吞噬、灵魂永远困在黑暗里。所以我开启穿越门,将你们都带到此处。至于为什么你们现在都是孩童模样,是因为你们力量流失、外加穿越匆忙,粒子重组中出现错误,导致身体出现排斥反应才造成的。”

“话是这么说,但您不是云垂帝国的人,怎么会对这些了如指掌?”

“祭司哥哥你一直在说我们的事,你也说说村里的还有你的事吧!”

“这也太奇怪了,为什么时空撕裂时只带走了我们?”

“寻常习武者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时空操纵能力,你不是人类,你是次神吗?”

祭司的话音刚落,四个孩子就争先恐后问了起来,接着给了对方一个“别捣乱”的眼神,一番憨态把祭司逗得哈哈大笑。他蹲下身,摸了摸小洛的脑袋,向他解释:“为什么时空撕裂时只带走了你们?那是因为你们都是云垂帝国数一数二的翘楚,只有身心强大的人,才会产生高频磁场、并被敌方优先锁定。所谓擒贼先擒王,也是这个道理了。”

“祭司大人,您……”玄极听祭司答得避重就轻,便想把问题又再重复一遍。可祭司眼锋一甩、站起身来,像察觉了什么异样一般,将他们四个都护在身后。

这时孩子们也感觉到了,脚下的大地正在猛然颤动,旋转平稳的法阵开始紊乱。时空罅隙像一个喘气的胸腔那般震颤起伏。不,那不是起伏,而是在艰难地吞吐什么东西——很快,法阵被无形之力击碎,而罅隙里伸出了一双狰狞的爪子,正在将裂口用力地往外扒开。

“……这是、这是什么东西?”看着这骇人的一幕,狐狸吓得脸都青了。

“少师,你在他们中年龄最大,你可要保护好大家啊。”祭司一边叮嘱小白,一边从袖口中抽出三把极长的银剑。四个人还没完全想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把这武器藏在身边的,就被那三把绝世神兵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。

那银剑通体纯白、面相凛然,布满飞羽纹路,闪耀无色之光。

这样的武器,原本世间仅一人拥有,那就是能将万千兵器化为翱天巨翅、代表着杀伐与毁灭的翼文明最强次神——白帝。

第三章·古神的独白

——就算我已经过了那么久安逸的生活,我也永远不会忘掉她,和那场毁天灭地的战争。

从在星光中苏醒,到认识这个世界,我都始终明白身为次神的使命——仿佛因为我们都诞生于母神鸿蒙的掌心,就注定要背负她神性里永世轮回的宿命。

为了对抗荒神,无数的同伴来到崭新的大陆上开拓,无数的生命像鲜花那样绽放又凋落。直到记不清到底过了多久,直到一个个古老的文明,在浩瀚的时间长河里,冲散成失落的传说。

一场场战争过后,次神遁世,魔神消亡。而我和一些幸存的战友,随着白帝一起漂洋过海,来到了最后的净土——夏大陆。毋庸置疑,这又是一场美好的开端:圣皇团结一心,将自身的知识与经验传授给人类;人类风雨无惧,将新的文明在夏大陆上蓬勃推进。这股奋斗热情,无论经历多少次新生与灭亡都不会磨耗,比喷薄的朝阳还要艳烈。很快,又是一个盛世降临。

然而,荒神的意识又被这些嘈杂的声音吵醒,命运被悄然翻页,悲剧又再次上演。我看着熟悉的一幕重归眼前,看着大陆陷入战火、生灵涂炭,心里真是恨极了荒神和鸿蒙。他们明明已然消失,却让我们反反复复承受他们遗留的永恒与轮回、反反复复目睹那些美好之物一夕之间尽数消亡。

在战争愈演愈烈之际,为了避免像以前那样全军覆没、文明毁灭的后果再次出现,众神领袖黄帝站了出来,决定要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。我从没见到他这样正直到无私的次神,像交代后事一样将所有知识倾囊相授,还让神龙龙徊继承他的意志:选出优秀之人,将其扶植为王,让这个君主带领着人类守护大陆。

当时四帝对于黄帝的决定,从反对到妥协才用了几分钟时间。的确,荒流在大陆地底愈发汹涌、几欲喷薄,事态已经严峻到多犹豫一秒钟都是浪费的程度。最后,黄帝吸收荒流,堕入万劫深渊。然而这并没有换来我们渴求的安定,更像是恼羞成怒的荒神在更换地狱之门的看守——豁开的大地燃起不祥的火焰,最强的魔神业难,被释放出来了。

 

接下来,就是我的故事了。

四帝与业难鏖战之际,我和同伴被白帝派去坚壁清野。然而还剩下一个村的人类还没来得及迁徙到安全地带,业难的先遣大军就突破防线闯了进来。四帝分身乏术,我们只得迎战,这一生最痛苦煎熬的战斗中,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和绝望离我如此之近——同伴全部战死,只剩我一个人,面对眼前来势汹汹的魔军,而身后是手无寸铁的平民。

但白帝还是来了,她像阴霾中唯一的光。

她先杀死那些冲到我跟前的魔军,接着用神力划开一道时空罅隙,再从翅膀上抽下三把银剑,将它们交给了我。

“这是……”我愣住了。

“我记得以前与你决斗时,若是没有媒介承载你的剑气,你就不能发挥你全部的实力。”她回答,“拿着这个,保护人类。暂时到时空罅隙里躲一躲,在战斗结束之前都别出来。”

“谨遵谕令。”我甩开破损的旧剑,接过她递来的神兵,“陛下,事不宜迟,请快去吧。如果我们还能见面,到那时我再把剑还你。”

“一言为定,保重。”她和我同时起身,我们向对方行了翼族的战士礼,然后相背,分道扬镳。

 

玄极望着不断从时空罅隙里跑出的魔物,再看向挥舞着银剑正在肆意杀戮的祭司,他突然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——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决斗场面让他觉得熟悉,而是祭司的招式,他好像曾经学过。

“是‘光刃’啊。”秦少师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“白帝在天都裁决后遗留下了神迹,人类从其中参悟了她的战斗精髓,并组成了一个名叫‘光刃’的门派。其武学风格迅猛凌厉,在战斗时释放的剑气,甚至能够将敌人击倒。虽然祭司的许多招式我见所未见,不过这也能应证了我心中的猜测——祭司本人比光刃门派还要古老。或许很久以前,他是翼族精锐,曾经追随白帝,习得她的部分真传,结合自身战斗经验,最后才演变成了这样。”

“什么?比光刃还要古老?那他……”小狐狸震惊了。

“他一定是次神。”秦少帅确凿无误地答道,“我以为,除了四帝之外,再也没有次神,能活着到夏大陆了。”

 

目送白帝离去之后,我用她的馈赠之物,一面抵挡仍然前仆后继的先遣魔军,一面让村民进入时空罅隙避难。一路杀,一路退,直到我也进入那未知的空间。可先遣魔军仍然源源不断地出现,好像毒蜂倾巢而出,怎么除都除不干净。可我已精疲力尽,剑气也无法凝聚,就算是手持神兵,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。

血干涸成痂之后又被新的伤口撕开,疼痛在多次叠加中让神经变得麻木。我的眼睛被汗水糊住,四肢肌肉早超过负荷,整个人像提线木偶,连步伐都踉跄僵硬。唯一能够判断敌人行动的仅仅是那缭乱的剑光,可这仅仅只让我对其进行格挡——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反攻了。

诸天星辰在静静地闪耀着,仿佛在注视我徒劳的反抗。它们似乎在劝我,回来吧,这辽阔的苍穹,才是你的归宿。

我想妥协了。可在恍惚间,我又看见白帝的脸。

像月光一样清冷又美丽的脸。

是了。

我不愿遁世,也不肯战死,追随着她飘洋过海,来到这个陌生的大陆上,那都是因为我心有不甘……

 

飘忽的思绪被疼痛硬是扯回了现实,突然变得清晰的视野里,疾行而来的魔军冲散了女神的幻象。我突然变得无比愤怒,胸口灼热得像是燃起一团火。

——我心有不甘些什么?

在电光火石之刹,我将魂魄化为能量,强行关闭时空罅隙,然后运转起全身最后的战意之力,再次提剑而起,将混入时空的魔军全都清除干净。追命,狂杀,斩青云,血花飞溅,剑气凌空。

——我为什么不能和所有同伴一样,光荣地为生命战死?

众魔皆戮,银剑落地,我俯视着遍野尸体与污浊,突然间所有情绪烟消云散。昏迷之前,我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些零碎的记忆,像梦境一样,温柔地将我拥抱起来。

 

涛声于耳畔响起,我竟回到了过去。在前往夏大陆的航船上,白帝淡淡地对我问道:“你执意上船,随我们前往新大陆,就不怕死么?”

“哈,是星星总会熄灭,死这种事急不得。”我对她笑,“所以在我还没死之前,享受人生、及时行乐才最重要啊。”

她先是一愣,继而皱起眉,似乎对我怪异的说话方式感到诧异:“你想要过安逸的生活,那还跟着我们做什么?”

“因为我发现,在海上,月亮看起来会更皎洁温柔。”我拿出一杯天神酒和一碗樱花红豆羹递到她面前,“今夜的月色真美,陛下,你不这样觉得吗?”

白帝不语,沉思半晌,最后接过了那碗清甜的樱花红豆羹。

 

看到昔日自己用这么拙劣的花招和女神套近乎,我居然笑了出来。突然又感觉很后悔,后悔自己怎么把那三个字藏了这么久,久到自己再没有机会对她亲口说出来……

——我在执着什么呢?

直到这一刻,我沉入黑暗,才能好好地去思考这个问题。

——因为我爱上了一颗遥远的星星,我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。我想用温柔的岁月与华美的盛世作为聘礼,一步一步走进她的生命……

第四章·真名的归还

不知过了多久,祭司在满室的阳光里醒来。他第一眼看到的,是趴在他胸口上熟睡的小狐狸。再环顾四周,发现三个孩子都伏在床沿边上。那些为他换洗的衣袍、擦身的毛巾,还有三把白帝银剑,仍搁在原地没有动,就连屋内都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。

看来自己之前伤得不轻。

祭司摸了摸孩子们的脑袋,睡眠最浅的玄极动了一动,最终也没有醒。想必这些孩子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许久,所以才累坏了。他刚想欣慰地闭上眼,就听见木门吱呀一响,寡妇走了进来。她拿着一盆新水,正想要换掉旧的,一抬眼,发现祭司正在看着自己。

“咦,祭司大人,您醒啦?您……”

寡妇话才说到一半,就给祭司的噤声手势给打断了。

寡妇明白他的意思,热泪盈眶地点点头,放下新水盆后,用口型回复道:“我去报平安。”

祭司目送寡妇离去,听到外头村长的声音:“祭司大人醒了吗?他现在怎么样了?”

“他醒了,看来已经没啥大碍了。就是孩子们还在睡,他就让我先出来了。”

“哈哈哈,那就好……”

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,祭司将目光从卧室门口收回,转向窗外明媚的阳光。屋外种了棵栀树,花儿正开得绚烂,就像身穿盛装的少女,矜雅地坐在枝头,仿佛与祭司相望。

 

不久之前,为了证明对孩子们没有恶意,祭司带着他们来到了事件现场,并激发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搏战。

何以见得是“激发”?那是因为祭司在清理废墟时就察觉到,自从把那几个孩子引向这个时空,便有魔军在罅隙外埋伏,等孩子们一靠近,就立刻倾巢而出。为何他们没有打算突袭,那是因为惧怕祭司出手。

而祭司为除后患,便暂时不关闭穿越门,并命令村民远离此处。待到孩子们身体康复、重临此地,他隐藏了自己的气息,让这群魔军误以为只有孩子们靠近,这才将它们诱骗而出、赶尽杀绝。至于他们怎么在这充斥着荒流的时空罅隙里待这么久,祭司没兴趣知道。他唯一关心的,是要保护的人们的安全。

在战斗之中,他看着眼前的景象,回忆起了过去的事。从鸿蒙远古时代,到越洋至夏大陆,一直到四帝大战业难,他护送村民全身而退。

自从当年,他进入这个时空,就再也没出来过。因为那一场战斗,他耗损过多力量,多亏女神的祝福与村民的照料,他才得以迅速痊愈。而第一代村民对战事报以悲观,认为四帝不可能战胜魔神业难,于是便和祭司协约,请他对这场战争进行保密,让后世都以为外部世界困苦动荡,离开必不得善终;而他们生活在这个小小的箱庭里,平静幸福又安稳。

葬送他人的未来,还美其名曰是在保护他人,这样是正确的吗?

祭司对村民们的提议也曾反对过。但当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秘密后,便答应了下来。

——因为对于强者来说,与其努力让所有人喜欢自己,还不如学会掌握他人的命运。

这样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,祭司慢慢陷入了另一个梦境。

 

再次醒来时,窗外灿烂的晨曦已经化成了温柔的夕阳。祭司一睁眼,就看见小狐狸放大的脸。他闭着眼睛,嘟起嘴巴,正想亲下去。

“……?!”

祭司受到了惊吓,赶紧把小狐狸拎起来。小狐狸被擒了尾巴,只得晃动着短短的四肢挣扎。可上不着殿、下不临地的,怎么逃都逃不掉,小狐狸只得哭道:“救命呀——木头人!吃货!白团!快点救我呀!”

祭司动作太快,一旁的孩子们听见了小狐狸的呼救,才匆匆回过神:这色鬼还没用真爱之吻唤醒沉睡的美人,美人就自己醒过来了,还是受着惊吓醒来的。

看祭司瞪着小狐狸,完全没撒手的意思,小洛瞅了瞅非礼勿视的玄极和熟若无睹的少师,心里怒了一句不靠谱,只好自己打起了圆场:“呃,祭司大哥,你别怪他,他只是看见故事书上说……”

听着小洛故意把“故事书”这三个字咬得很重,祭司才放下已经累蔫的小狐狸,戳着他可怜兮兮的小脸蛋斥道:“故事书上的东西你也信?”

“我就是担心你嘛,怕你醒不过来了。你当时满身是血,回到这儿倒头就睡,别提有多吓人了……”被放下的小狐狸好了伤疤忘了疼,只见他屁颠屁颠地抓住祭司衣襟,爬到他胸口上,“再说,美人在怀,若不一亲芳泽,岂非不解风情?来,快让我看看,你伤好没好……”

祭司二话不说,再次把想要钻进他衣领里的小狐狸拎起来:“故事书是这么教你对长辈说话的?”

“哼,九尾是天生的情场高手,哪里还需要别人教——”

“行了,狐族的小家伙,你就别胡闹了。”秦少师听着话题越讲越歪,只好放下了书。他看向祭司,走到他跟前,躬身行了一礼:“请允许我称呼您真正的名讳:次神大人。十分抱歉,我们借助灵族的窥梦术,进入了您的梦境,所以知道了您的身份。一番不敬,请您原谅。”

祭司听罢大吃一惊,继而一股愤怒涌上脑袋——原来这几个小兔崽子是因为这个才守在自己身边的!亏自己为了保护他们差点连命都豁出去地又打又杀!

“哈,你们真是出息了,竟然对我玩阴的……”祭司忍不住恼怒,但又却转念一想:是啊,他们早就不是有奶便是娘的年纪了。记忆正在慢慢复苏,成人心性一并觉醒,想尽办法解开心中疑惑也是情有可原,怪不得他们。

于是祭司只好压下一肚子闷气,抬起眼来,柔声问道:“那你们想要干什么?”

“希望您能让我们多留在这儿几天。”玄极接话,“我知道,我们四个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,村民们的安全就越会受到威胁。但您之前已经击退了那批魔军,想必他们短期内不会轻举妄动。所以还请您……”

“——行了,过来。”祭司打断了玄极的话。玄极楞了一下,迟疑着靠过去,没想到却被祭司用力一拉,在他白净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。

一声脆响,让周围三个孩子都愣在了原地,只见祭司捏了捏玄极的脸蛋道:“哼,最多三天,不许反悔。”

“……谢、谢谢您……”玄极的脸都红透了,下意识地捂住面颊。祭司见状,连忙拨开,“你这孩子,怎么搞得像是我打了你一样?我是瞧你以后回去了,就再没有机会亲你了!”

“哼,祭司大哥,木头人不给你亲,我给你亲!”小狐狸雀跃而起,趴上祭司肩头,指指自己的左颊,“来,啵一个!”

祭司笑笑,将小狐狸从肩头搂下来,亲了一口,掂了两下:“嗯,望月是比以前重一些了。”

“望月?”小狐狸眨巴眼睛,赖在祭司怀里不挪窝了,“我的名字吗?”

“是的。”祭司揉揉他毛绒绒的长耳朵,接着把玄极牵到自己身边来,“要说背后玩阴的,其实我也没差。你们刚到村子时,我没经你们同意,就把你们的生平检录了一遍。换句话说,从一开始,我就知道你们的本名和身世。现在是时候把真相还给你们了。”

他话说到此,环视了一圈。意外的是孩子们居然没有闹起来,而是像听故事一样安分地坐着。于是祭司牵起孩子们的手,挨个点道:“玄极是帝社龙将,也是云垂的皇帝。望月姓司空,是狐族之王。小洛是怒鳞火部的统领,也是帝国最强的驱魔师。”

说到秦少师时,他却笑了一笑:“至于少师嘛,你太有趣了。关于你的身世,我就不透露了,自己去解谜吧。”

“哈哈哈,怒鳞,统领,最强驱魔师?这听起来的确挺像我的!”小洛兴奋地握紧双拳,又看向呆若木鸡的玄极和望月,“不过没想到这两个小子居然是这么厉害的角色,看来以后回去得多分点零食给他们啦。”

秦少师听罢,面不露喜怒,只是淡淡地又问祭司道:“所以,您是想告诉我们,我们四个人都有着高贵的出身和沉重的责任,没有理由也没有时间在这里虚度光阴?”

“对。不过你们都知道真相了,仍执意要在这里留几天,我就不拦了。毕竟我可是收了定金的。”祭司笑看一眼玄极,掀开被子,坐在床沿穿衣套鞋,“我现在要回白帝神祠一趟,有兴趣和我一块儿过去吗?”

孩子们面面相觑,心想确实还有事情要弄明白,便同意了随祭司一起前往神祠。看祭司已穿戴整齐、正抬着手梳理头发,他们也开始主动收拾起屋里的杂物。

望月左顾右盼,见祭司的银剑上血迹斑斑,就想把它们拿到水边清洗。可没想到他使尽全力,竟连挪动银剑分毫都做不到。正当他急得满头大汗时,祭司的手就从他背后伸了出来,将他连同剑一起轻松地提了老高:“别费力了。剑中灌注了白帝的神力,除了她和我以外,别人是拿不起的。”

望月正想说什么,就听见有人敲门,原本端着旧水盆和垃圾桶想要出去的玄极和小洛也停下了脚步。只见寡妇小心地推开门,瞧屋里的人都平安无事后,她露出了如释负重的微笑。屋内人再往外一看,发现全村人都到了。

寡妇一边招呼村民接下玄极和小洛手里的杂物,一边恭敬地对面色仍显苍白的祭司躬身邀请道:“祭司大人,咱们今晚七点开百家宴,您若愿意,就带上孩子一起参加吧!”

“百家宴?”小洛一听,眼冒金光,“是会有很多好吃的吗?”

“是啊,洛哥!”村中的小孩也围了上来,“今晚咱们可要大饱口福啦!”

“哇——天哪——”小洛发出了一声满足的长叹,“人生无憾了!”

“就是就是,这里有可爱的大姐姐、丰盛的百家宴,我都不想回云垂了。”望月也高兴地说。

寡妇笑着看了一眼欣喜若狂的孩子们,又抬头对祭司说:“之前您与怪物搏斗受了重伤,大家没帮上忙,心里都很惭愧。现在那边村长已经命人收拾干净了——派去的家伙都有经验,不会被魔气感染的。您护佑村子世代安宁,却总让自己陷入危险,我等无以为报,只能烹些佳肴,让您的身体快些好起来……”

祭司微笑,摆手称道:“应尽之责,不足挂齿。反倒是麻烦你们了,还要为我分担这些。我想孩子们能在这吃上一顿百家宴,他们回到云垂之后一定会非常难忘。”言罢,他又拍拍小洛脑袋,示意他们立刻启程,“刚才孩子们说想和我走一趟白帝神祠,我看天色尚早,便带他们过去转转,今晚一定准时到场。”

“不准时也没事!您愿意参加宴会,就是无上荣幸了!”一旁的村长喜笑颜开,“只不过您伤口初愈,舟车劳顿会否勉强?我让舍弟陪各位过去?”

“不用,我没事。”祭司走出小屋,扣好袖口纽钉,将三把银剑插入袖里。众人看着那又长又利的刀刃,像雨丝织入瀑布一样,轻松地被收纳了起来。而那些干裂的血污如飞花飘散,剑刃又变回了一尘不染的模样。

“我承蒙白帝祝福,虽不至于钢筋铁骨,但也保我万毒不侵。”

第五章·善恶的叩问

屋外,等众人纷纷散去后,祭司又从那百宝囊一样的袖口里拿出了八对羽翼,分给孩子一人一双。

“还记得怎么飞吗?”祭司问。

孩子们互相看对方一眼,然后点了点头。

“这是什么表情,到底记不记得?”祭司做了个小鸡扑翅的动作,引得三个孩子全都笑了。倒是秦少师无奈地扶额,心中对翼族的印象荡然无存,“自是当然……还请祭司大人放心……”

“那就好。”祭司将羽翼装上他们的脊背,“虽然都是一些品阶不高的翅膀,不过日落前到神祠是没问题的。飞行可是我们翼文明的必备技能,我们将它授予夏大陆的人类时,人类还在努力适应脱离地心引力呢……”

祭司给最后一个孩子装好背翼后,扬了扬自己璀璨夺目的六翼天羽。接着站起身来,眺望远方,昂首长叹:“此去经年,现在是云垂武者皆习得此术了。若有机会,真想看看众人在苍穹飞翔的盛景。”

他一边说着,一边和四个孩子飞了起来。他们朝着天边那最朵瑰丽厚重的云彩滑翔而去,感受着清风将身体浮托而起的久违的轻盈感。脚下,村屋星罗棋布,人群犹如行蚁,放眼望去,天地好似棋盘,尽在视野之中。

村民们抬头仰望五人,鼓掌欢呼,眼角眉梢中尽是憧憬。

“所以,这就是您一直坚守此地、不送村民们离开的原因?”秦少师抬起头问祭司,“您拥有传奇的武器、众人的崇拜,永未枯竭的力量,不死不灭的身体,因此宁愿牺牲自由,也要享受这些东西?”

“少师,你太无礼了!”玄极连忙制止。

祭司听罢,反而笑了:“原来在你眼里,我就是这么一个苟且偷生的懦夫吗?真是越长大越刻薄,还是刚把你捡来的时候比较可爱。”

秦少师沉默了,静待祭司回话。

祭司见秦少师板着脸,长叹了一口气,飞得更高了些:“这些东西的确使人眷恋。平静幸福的生活,仁爱友善的村民,无一不让我这曾枕戈待旦的战士感到不舍。更何况,我是这里的造物主,这里的花为我而开,这里的树为我而败,我能让霄汉黯淡无光,亦能让沧海化作桑田——不过,创造并享受着这所有一切的我,你以为牺牲的仅仅是自由而已?”

祭司说着,朝着天空轻轻抓了一下拳头。

顿时黑暗吞没视线,就像瞬间跌落幽冥。强烈的窒息感压迫而来,让孩子们吓了一大跳,连秦少师都变了脸色。

接着,祭司放开五指,世界重归原样,云暖风轻,鸟语花香,好像刚才一瞬间的黑暗不过是个错觉。

“神力结界?”秦少师恍然大悟,继而又惊诧不已,“您用自己的灵魂,支撑着整个时空?”

“没错。”祭司说,“估计你们在我的梦境里也看见了,白帝使用神力割裂空间,让我护送这一村百户人在此避难。可她只来得及割裂空间,却根本顾不上关闭空间。想要这么做,只能用更强的力量。而在当时,除了我的灵魂,没别的可用了。”

玄极和望月听罢,亦是诧异。他们知道,身而为王,在必要时定会以身殉民;但没想到祭司身而为神,也愿为人类做这种牺牲。

然而祭司却像是个旁观者,淡淡地陈述着自己的遭遇:“我也想过等到战事结束就护送村民离开此处,但后来我发现,我几乎所有的神力都在那一场战斗中耗尽了。仍支撑我肉身不灭的,是白帝剑中的祝福之力。我一旦动武,祝福之力和我的灵魂会转换出少量战意供我战斗,消耗些许倒也无妨,但如果我受了重伤,或是释放过多战意,我的元神就会损伤一次,直至万劫不复,我与村民都将难逃一死。之前你们应该也看到了,我战斗时几乎只依赖武器,那是因为我曾受重伤,灵魂又化为时空结界,内力俱损,剑气稀薄,所以才会被区区杂碎所扰。”

“啊?竟然是这样!”祭司话音刚落,四个孩子就炸开了锅,忙不迭地道歉。

“不过,你们也看到了,我过得很幸福。”祭司摊开双臂,他身后是绵延的梯田和升腾的炊烟,“我最爱的人是白帝,我愿为她付出一切。她授意我要好好保护大家,那么我就用灵魂创造世界。魔神业难如此强大,她愿意前来相救,已经是最大的照拂,我不后悔追随她。所以我要坚持下去,总有一天,四帝再临,她一定会找到我的。”

“四帝已经消失很久,白帝恐怕也……”小洛说道,“你这样等她,真的有意义?”

“可天都裁决——”祭司急道,却欲言又止,最终笑叹一声,“或许吧。”

小洛听罢,张了张嘴,哽在喉咙眼的话竟是不忍再说了。

天地静谧,仅剩风声。

半晌过后,祭司又问:“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的年轻人这么少吗?”

他的声音像风一样缥缈。见无人能答,他又陈述道:“再怎么严守秘密,总有些好奇的人会发现蛛丝马迹。我曾以守护之名将他们困在这里,封锁他们的视野,葬送他们的未来,对此我本就心存愧疚。所以我把毕生的藏书都拿出来分享,加之自己撰写的云垂王朝时事,让这些年轻人从书页中窥见了外面的世界。从此之后,每过三年,这里就会召开一次会议,让这些年轻人自行选择,是要留下,还是离开。那部分离开的人,有的成功穿越,有的命丧罅隙。成功的那部分在云垂过得如何我不得而知,但那些死去的,我将他们的魂魄碎片收集起来,用于这个时空的建设和开拓。”

“可是,如果这里面积越来越大,就难免会和夏大陆接壤。”玄极说道,“我记得我在神语书院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,典籍上说,时空重叠是很危险的,一有力场波动,边界就会混淆。这样一来,不光您的灵魂会被侵蚀,全村的人都有性命危险……”

“这个我当然考虑过。”祭司回答,“所以我在禁止开拓的时空边界设下法术,一有人靠近那里,就会被传送回村子。”

小洛听罢,立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手绘地图:“这么说,我和村民外出打猎,被传送回村的地方,就是结界的阵眼?那儿与云垂大陆只有一墙之隔?”

“没错。”祭司点头,看着下方已然清晰的桃林与神祠,示意孩子朝下飞去,“不过以你们现在的实力,如果没有我协助,是不可能回去的。”

当他们重新站立到地面上时,祭司又指着那片桃花林说到:“当时我就在前面,抵抗那些不断进犯的军队。后来,我净化四方魔气,将他们葬在这里。你们所看到的每一棵桃花树,下边都埋着一具怪物的尸体。”

四个孩子看着眼前郁郁葱葱、连连绵绵的桃花林,光是树干都数不过来,不禁感到无比震撼。

“好厉害……那时候的祭司大哥,一定帅得没边儿了……”望月看着一片片粉瓣在风中飘飞,本想接住它们,但一想这花儿是长在尸体之上的,就又收回了手。

“大人,很感谢您为我们解答这些,但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——”玄极转身又问,“您不是云垂帝国的人,怎么会对这些了如指掌?”

“你们跟我一起进神祠就知道了。”祭司朝前走去,上了祭坛阶梯。他一边走,一边感慨,“想当年,我也是一骑当千的翼族战士,曾与白帝竞争大陆领袖之位。可惜,我因一样东西输给了她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小洛问。

“心啊。”祭司拍拍胸口,“不过,她是真的很厉害,我根本打不过她。”

“咦,”望月坏笑,“这么说来,当初大哥在前往夏大陆的航船上,请白帝喝星落酒,是不怀好意的咯?你还骗大家白帝喜欢吃甜的,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这样嘛……”

    “说什么呢?人小鬼大。我看起来像是趁人之危的坏蛋吗?”祭司装作生气的模样,“我就是知道她喜欢吃甜的,所以才故意拿酒出来啊。星落酒是我从元狸大仙那儿买来的,可樱花红豆羹是我自己亲手熬制的。让喜欢的人吃自己做的东西,你们知道有多幸福吗?而且她是真喜欢吃这个,之后还向我讨教怎么制作——要没有这么多破事,我愿意为她下一辈子的厨……你们这些小孩子,知道大人心思嘛?”

“知道,知道,太知道了。”望月爬上祭司肩头,“想不到你在这儿困了这么久,还是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。真想把你带回云垂去,咱们一块泡醉梦温泉,赏四方佳丽……”

“大人,”玄极听罢,三步并作两步,跑到祭司面前,将他拦在原地,“您……您不如考虑一下吧!”

“考虑什么?”祭司和孩子们都愣住了。

“和我们一起回云垂吧!”玄极又重复了一次。

“哈哈哈,我想啊。”祭司把他抱起来,继续朝前走去,“可是,我若要抽回已经成为神力结界的灵魂,不仅是我,全村的人,都会死的。”

“……”玄极听罢,一时语塞,却还是攥紧了祭司的肩膀。

“算了吧,小皇帝。”秦少师拉拉玄极的围巾,“祭司有自己的坚持和选择,不必为难他。”

第六章·君主的职责

众人刚走进神祠殿内,一股凉气就扑面而来。屋子很暗,唯有天窗射下一道天光,照亮中央一小块地方。神祠四面铺着翼族的羽纹织物,每一张织物都绘着白帝的肖像。织物似乎混入了某种淡金色的丝线,像是有呼吸那般明明灭灭,映得殿内犹如被星河环拥。

一张长木桌横放在神祠中央的地毯上,被满地堆叠如山的书籍和资料围绕着。木桌旁边,有一套精致华美的银色铠甲,似乎是祭司以前的战袍。它按照穿戴顺序,被搁置在衣架上,远远看去好像是个戍守着神祠的翼族卫兵。就算许久未动,仍然历久弥新,闪耀着凛冽寒光。

肩甲上,端坐着一只通体莹紫的鸟儿。明明并无任何东西将它困住,它却安然自若地端坐在原地,只是偶尔转一转头,俯瞰这孤寂的世界。

祭司打了个响指,鸟儿化作一股淡紫色薄烟,飞进他那只灰色的眼瞳里。

“这是——”孩子们这才从铠甲上收回注意力。

“我的眼睛。”祭司转身,英气逼人,像织物里完美的画像,“它代我看遍云垂山河,所以我对云垂大陆的时事都了如指掌。我把所见所闻编成诗篇,唱给村子里的年轻人听。这些诗篇,我命名为《谕世之歌》。”

“为什么要写成诗篇?”望月走到桌前,低头看了一眼,发现摊开的书页上是没写完的残章,“这好像是前不久发生的呢。祭司大哥,我能看吗?”

“看吧。”祭司蹲下身开始挑拣被风吹得凌乱散落的资料,“相对故事和小说,翼族更偏爱诗歌。”

“可是,我还有一事不明。”玄极走上前去和祭司一起收拾杂物,“您明明答应了要对真相守口如瓶,现在却又将云垂时事告知给众人,那些老村民们就不阻止您吗?”

“当然会。”祭司笑,“老一辈的大部分村民对我怨声载道,认为我不守信用。可他们知道,如果没有我,他们都不可能活下来,所以最后只好向我妥协。新一代的村民们,选择站在我这边,因为对于当初那个封闭世界保守秘密的协约,有许多人和我一样,认为这是不正确的。他们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感到愧疚和羞耻,所以剩下那一小部分的老村民,便把真相告诉了后代。而且他们为了支持我,对年轻人也做了不少思想工作。”

“那么,如果您放弃守护这里,他们或许也能体谅。”秦少师将一沓书页递给祭司,“我相信您身为次神,肯定有保全自己的办法。只不过这方法代价太大,或会伤及无辜之人,您才没有付诸实施。”

“不,我还真没有办法。或许青帝能够支招,但自从当年那场战斗,我就再没见过他了。”祭司确认顺序正确后,便将其收进了资料袋中。他刚还想再说些什么,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怪响,接着就是小洛的惊呼:“狐狸!你怎么回事——”

众人应声回头,发现是望月不慎打翻了桌上的墨水瓶。那散发着幽香的深紫色液体流了一桌,连那写着诗篇的书页都浸湿了。

小洛刚想拿起染脏的书页,却被祭司制止了。只见他挥挥手指,那些墨水像有生命一样从纸张和桌面上退开,毫无痕迹地流回了墨水瓶中。虽然桌面是干净了,可原本写在纸上的字迹,却也一起被带走了。

“望月,你还好吗?”玄极扶住望月摇摇欲坠的身体,看着他顺势倒进了自己的颈窝里。这昔日总是开朗活泼的小狐狸,现在却面色苍白、冷汗淋漓,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。

祭司蹲下身来,拨开望月的乱发,摸了摸他的额头:“我的眼睛不会骗人。说说你看到了什么。”

“……”望月用力地吞咽了一下,似乎在努力平复着心情,“整个云垂帝国……还有九尾狐族,已经乱成一团了。青麟木也因为地底荒流和天外陨星而恶化,又有很多族人被魔气感染,死的死,疯的疯……”说着说着,他不禁捂住了疼痛欲裂的脑袋,泪流满面,“我还是和当年一样,没能保护好任何人……我、我真没用……”

玄极听罢也愣住了——光是九尾族和青麟木就已元气大伤,那整个云垂帝国岂不更是险象环生?正当他在自责时,就听见小洛急道:“祭司大人,您明明早就知道这一切,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们?”

“你们当时什么都不记得,告诉你们这些有什么意义?”

小洛刚想反驳,就看见秦少师蹲下身来,对他们开导道:“冷静点,不能出了事情就怪到别人头上。难不成云垂帝国少了你们就会垮了?你们要对自己的子民和部下有信心。”

“……哼!”小洛避开秦少师的目光,背对着他们生起了闷气。

看到小洛仍然气在头上、玄极和望月还没回过神,秦少师又转身问祭司:“祭司大人,现在那边的状况如何?”

“情况的确有所好转了,甚至有压制荒流之势。云垂人可是很坚强的,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。”祭司欣慰笑,“那么,你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,还要打算在这里长留吗?”

“不了,请大哥明天就让我们走。”望月抬起头来,擦了擦眼泪,坚定地说道,“我身为狐族的君王,应与子民同生共死!”

“我也是!”小洛转回身,握紧了拳头,“我可是怒鳞火部统领,驱魔降妖这类事,肯定少不了怒鳞!玄极,望月,回去之后,我一定会带领着弟兄们协助你们!”

“小洛,谢谢。”玄极扶着望月站起身来,并向祭司行了庄重一礼,“祭司大人,多谢您和村民们这半个月的照顾。愿我们来日方长、后会有期。”

“很好。”祭司欣慰地莞尔,“我可是会一直看着你们的。要是你们谁忘了今天这番话,别怪我真去云垂教训你们。”

第七章·长情的誓约

夜幕降临,村子张灯结彩、热闹非凡。村口的老树下,摆着一张长桌,桌上放满了各式佳肴,热气腾腾,香气袅袅。祭司坐长桌头,玄极坐长桌尾,本就离得太远而看不清对方,这下又隔着这一片云蒸雾绕,就更加是望不着人,只能靠传话交流了。只不过众人传话,传到最后总会变味,这往来一番,倒也成了餐桌娱乐。

百家宴,顾名思义,就是各家各户皆奉上几道拿手好菜,在公共餐桌上摆放供诸人尝鲜品评。若是谁家的碟子空得最快,那今夜的厨王便花落谁家。得此殊荣的人,必定会有奖励,比如说,要求祭司无条件为他做一件事。

“谈到祭司大人的奖励嘛……上一年,是村南小翠的‘万家灯火’拔得了头筹。小翠这姑娘,平素里是开朗健谈,可那晚却扭扭捏捏,瞧大人都不敢正眼瞧。后来才知道,她想让大人抱着她绕着长桌走三圈。”

“咦——那后来呢?”几个晚辈追问道。

“大人肯了啊。”村长忍俊不禁,“小翠本来就对大人有意,这下更好了,谁都看不上,心心念念的全是大人……”

此时此刻,月上柳梢,宴会将近结尾,大家品着佳酿,村长就讲了这么一出往事逗大伙开心。旁边给祭司倒酒的小翠瞪了村长一眼,可没想到她把酒给倒歪了,淋了祭司一手。在众人的哄笑声中,小翠涨红着脸,一边给祭司擦手,一边忙不迭道歉。

众人笑得更厉害了。

“喂喂,你们这群劳什子,还笑!小翠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操心了?”村长弟弟见众人还在打趣小翠,气得她眼圈都红了,连忙为她圆起了场,“大姑娘嫁不嫁人,得尊重她的意见。若是嫁了个恶棍,还不如自己过呢!”

“你这话是在理,可要咱们村出了恶棍,没等他祸害人家姑娘,他娘早把他给掐死了!”

“就是啊,哈哈哈……”

眼瞧着大伙儿转移了话题,小翠泪眼盈盈地看了村长弟弟一眼,看得这大老爷们心都软了。

祭司也不禁微微一笑,向小翠道了声不打紧,又请她到旁落座。小翠点了点头,默默地退开了。

“嘛,小翠姑娘,你别生气,是我们酒后失态,老朽给你赔罪啦。”村长对小翠抱了抱拳,又坐下身来开口道,“本来呢,百家宴每年举办一次,为的是拉近邻里关系。今年因为祭司大人受了伤,所以就提前到现在了。不过咱们村自给自足,一年办个两三场其实也不成问题……来来来,小玄哪,别发愣,和爷爷干了这杯!”

“啊,谢谢村长……”一直在走神的玄极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举起酒盏回敬。他一举杯,立刻引来哄堂大笑。玄极低头一看,酒盏竟是空的,酒渍都快干了。

小洛见状,心想着不能让云垂皇帝在这出丑,便把自己碗里的酒都倒给了玄极:“大家别笑,这小子啊……在扮木头人呢!”

玄极感激地望了小洛一眼,然后再朝村长鞠躬致歉道:“一时走神,实在失礼。我自罚三杯,还望您海涵。”

村长笑了,忙不住夸赞这两个孩子懂事,心满意足地喝下了手里的酒。不远处的寡妇连忙上前阻止:“村长!阿玄还小,你怎么能让他喝这么烈的酒?他们明天还要回云垂呢,就不怕他们宿醉了起不来吗?”

“阿姨,您别担心!木头人的酒量深得云垂皇室真传,他以前可是我最好的酒肉伴侣呢!”一连串铃铛声由远至近响起,众人一看,是望月和秦少师到了。只见望月抱着一口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酒罐,步履摇晃间抖得封布几欲滑落,一股浓郁甘冽的酒香也随之送了过来,“来,村长,尝尝这个!”

“这味儿……”村长举着鼻子嗅了半晌,接着大吃一惊,“老徐家的西风烈?这老头舍得启封他这镇宅之宝了?”

“那是,”小狐狸坏笑,“他还说您的醉生梦死,没他的西风烈好喝呢!”

“大胆!”村长一听,拍案而起,抄起身边的酒瓶就朝老徐家去,“老子酿酒若称第二,全村没人敢称第一!望月,开路,咱们去会会他!祭司大人,恕老朽失礼,先走一步啦!”

“好嘞!走咯!”望月牵起村长就往回跑,小洛一听有好东西尝,也拉起玄极跟了上去。大家看着村长离席,也想凑个热闹——毕竟老徐家的西风烈不是吹的:滋味非凡,入喉如刀,下肚如风,可谓顶级佳酿。

有人邀请祭司同往,祭司倒是笑着摇头:“你们去吧,我在这给大家收碗。”

“哎,收碗这种事怎么能劳烦祭司大人呢!”

“还跟我客气些什么,饭菜也有我一份啊。”祭司答,“更何况,我比这陈酒还要陈,喝它简直如饮白水。你们替我多干几杯就成。”

“哈哈哈哈,祭司大人,那我们可就不客气啦!”

转眼热闹的席间就只剩祭司和秦少师两人,秦少师张望一会儿,从袖囊里取出一小瓶西风烈,倒进祭司的酒盏里:“听闻大人厨艺当世一绝,这点小酒自当入不得眼。不过,在这能品到砥石城的美酒,也不枉我在来此走一趟了。”

“你我之间,恭维什么。”祭司与秦少师碰了个杯,“你记忆恢复了?”

“差不离了。”秦少师笑,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完全不属于他外表年龄的老气横秋,“实在没想到我都活了这么久,还是会碰上失忆这种情节。多谢这半个月来您的照顾。”

“替阿徊照顾你,也算我分内事。”祭司仰头将这烈酒一饮而尽,“你除了太好胜、太毒舌以外,的确是个不错的娃娃。再看看玄极,虽是稚嫩了些,却有仁君风范,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黄帝。云垂有他,何其幸哉。”

秦少师听罢,有些不明白祭司在说什么。他本还打算刨根问底,但转念又想,这时候也问不出什么,何苦坏了大好的心情。

于是,秦少师又开口:“话说回来,今日下午我注意到,神祠里那些绘有白帝肖像的织物里,混入了一些流光溢彩的金色丝线。那些丝线是你的头发吧?你说要是我偷偷拔掉一根,这个空间会不会就塌一块?”

“谅你也不敢。”祭司毫不客气地抓起那整瓶西风烈,往喉咙倒去。

“我敢做的事情可不少。比如这样——”说时迟那时快,秦少师话音刚落,就举起一只筷子,迅猛地戳向祭司的左眼。祭司一闪,那筷子斜插进了他的发梢。一次不得手,秦少师又以极快的速度把筷子戳向他的右眼,祭司依然灵敏地躲开了。但秦少师观察到,这次闪避慢了零点几秒。

“我在你之前的战斗中有观察到这个现象,为什么会这样?”秦少师收回筷子,把它们插到桌上。

祭司指着那只灰色眼睛,淡淡道:“我这只眼,是瞎的。”

秦少师愣了,过了大半晌,他才长叹了一口气:“……疯子。世间人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都归零,可那些傻瓜在你面前真是相形见拙。”

“你不懂。”祭司笑着抬起眼来,认真地望着秦少师,“我愿意。”

秦少师也看着祭司,他的眼睛一紫一灰,紫如暮霞,灰如晨霭,在轻曳的烛光里明灭,仿佛浩瀚苍茫的星空全落在了他这双眸之中。他是高傲的翼族次神,摘下光辉的皇冠与勋章,埋葬往昔,模糊未来,在时空与时空的夹缝中坚持着、等待着,就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远古约定。

——来生未见,今生不负。

“真是看不下去了。一把年纪还矫情成这样。”秦少师说着,顺手抓起酒瓶,这才想起里头早就空无一物。他啧了一声,扑到祭司胸口,对他含糊道,“你要是有天想通了,来云垂找我,我手下留情,不会打死你。”

祭司有些哭笑不得,他反抓住秦少师的小手,把他拎回到位置上,“醉成这个傻样,还敢跟我摆谱?明天就给我回云垂,别让我再看见你们。”

秦少师忍俊不禁,从袖囊里掏出了另一瓶西风烈,拉着祭司又开开心心地喝了起来。

从老徐家偷溜回来的玄极看到这一幕,竟也不忍心上前打扰,只站在篱笆院后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拼酒。不知不觉间,他露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。

第八章·终焉的离境

翌日,玄极起了个大早。他给望月盖好踢翻的被子,把小洛嘴角的水渍擦掉,路过书房时,看见秦少师一夜未眠,正加紧摘抄此处村志。

秦少师听见脚步声,抬头看了一眼,发现是玄极,又把头低下:“你去哪?”

“我去阿姨家拿咱们的衣服。”玄极回道,揭盖拣叶,给他泡了壶醍醐茶。

“好,我待会叫狐狸和小洛起床去找你。”秦少师喝了一口,便继续奋笔疾书。

“没事,让他们多睡会儿。”玄极见他如此刻苦,不好再打扰他,就任他忙去了。

玄极走到屋外,抬头望去,晨光熹微,夜雾缥缈,泛紫的天边还若隐若现着一颗颗繁星。他穿过乡间小路,来到寡妇家门前,轻轻地敲了两下。

里屋立刻传出有人起身的声音,门开了,是寡妇的脸。她面色憔悴,似一夜未眠。玄极和她走进屋子,看到桌子上整齐地摆着几套成衣。那是四人的服装,缝补得相当用心,几乎都看不出它们曾经被撕碎过。

忽然,屋子后院里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。那人来得不急,将纸伞收起抖了三抖,方才推门而入——原来是村长,他手里掂着好几只小包裹,里头装着干粮之类的杂物。

寡妇朝村长行礼,村长向她点点头,她便起身走了出去。

“天色尚早,你可愿意和我这老朽聊上两句?”村长将包裹放好,抬手请玄极就坐。

玄极抱拳欠身:“荣幸之至。”

村长微笑看着玄极,眼里尽是怜爱之意:“你们来了大半个月,我一直没机会好好介绍自己,现在应该还不算迟。”

“村长请说。”玄极起身落座。

“老朽名叫柳裁风,家里原来还有三个儿子,全都去了云垂。我和最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,从二十岁起就担当村长一职。在这里,村长之位如同官爵代代世袭,而柳家也未曾出过极恶之人,因此我族才蒙村民爱戴,与祭司大人共护此村。以前我恪守本命,直到你们出现,便让我频频向往,云垂皇室是如何呢?是否君仁臣善、兄友弟恭,能让我放心地托付所爱?”

“村长,您……”听到这里,玄极明白了什么。眼看村长突然朝自己跪了下来,千沟万壑的脸上泪水纵横:“云垂之主,请救救祭司大人吧!”

“村长先生!”玄极立刻弯腰扶起村长,奈何他力气太小,竟是动也动不着。而村长望着玄极,继续向他哀声低诉:“我们对祭司大人而言,就像只能用双手捧着才能留住的沙砾。可一位神祇的双手,被一捧微不足道的沙子束缚,那是该多么可笑?无论如何,就算让我们都回归尘土也好,只要能还祭司大人自由……”

“村长先生,恕我直言,”玄极只好也跪坐在村长对面,“对祭司大人而言,自由是一种态度,而并非一种状态。”

“那祭司大人就应该这样被一群蝼蚁,永生永世地捆绑在这狭隘的箱庭里?哪怕他心怀广袤世界,可仍身处箱庭中,一样于事无补呀!”
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玄极摇头,“在天地眼中,祭司与诸位没有区别,谁都不该对他人妄下评级。万物都要经历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,并没有什么存在是可以永恒不灭的。”

玄极看着村长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,小脸上满是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威严:“更何况,此处和云垂虽近在咫尺,可时空之间却充满危机。大人一旦抽回自己的灵魂,销毁这块适宜生存的领域,他和诸位都将死无葬身之地。如今大人既没有双全之法,也无力助所有人安然通过,那何不就顺其自然,先维持现状,守护村落的安宁和平,再思索将来?”

“可……”

村长还想多说,门就推开了。秦少师靠在框边,抱着胸笑望二人:“村长大人,玄极受您指教,获益颇多。所以,也请您点到为止,别再为难玄极了。”

村长愣在原地,沉默半晌,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他看着犹如谪仙一般的秦少师,再看着他身后满面泪水的寡妇,在玄极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:“唉……不愧是云垂之主。你所说的话,一如当初祭司大人之言。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,我仍然没有分毫长进,参不透这所谓的仁道。惭愧,惭愧呀……”

接着,他举袖拭去泪水,将衣物和包裹郑重地递给玄极后,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你们走吧,一路顺风。”

玄极松了口气,将双手举过肩,接过村长赠礼。

“多谢村长大人。救助吾等之恩,玄极没齿难忘。待玄极回归云垂,定会倾力找寻两全其美之法,让祭司大人与诸位皆有归宿。”

 

来到时空裂缝的废墟前,祭司早已在那等候多时。

四人惊讶地看见,全村的人都到了。他们身着盛装,面色肃穆沉然,像是在送别即将出征的英雄。只有祭司依然平静,他穿着平日常见的素色长袍,随意地扎起半长不短的金发,看到四人捧着成衣走来,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:“想明白了,真的要走?”

“我们还想问您想明白没呢,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回云垂吗?”望月反问道。
    “我的家在这里,我哪里也不去。”祭司摇头,转身对村长和寡妇说,“你们待会带着大伙儿回村子吧。”

“是。”村长点头,招呼村民,“想和孩子们道别的趁早喽,千万别耽误他们回云垂啊!”

村长话音刚落,村民们就一下子把四个孩子围住了。递干粮的递干粮,送礼物的送礼物,一时间水泄不通。

“洛哥,你在云垂等我们,我们长大了,就去找你玩!”

“好,一言为定!”小洛拍拍兄弟们的肩膀,好几只手握在一块,紧紧相扣不愿松开。

另一边,女孩们赶忙给心仪的男孩表白,其中就数望月被围得最是厉害。

“要回来娶我呀,望月哥哥!”

“那你可得快快长大……别哭别哭啊,哭了不美了!”望月体贴地拿手绢给她们擦去眼泪,不一会儿手绢上就湿了好一大块。

磨蹭了好一会儿,直到祭司清了下嗓,众人才依依不舍地退开,跟随村长离开了废墟。但他们心里仍是挂念不下,站在老远的地方观望着五人。

玄极、望月、小洛、秦少师捧着各自的衣服,站在事先绘好的法阵里,看祭司准备施法。他一边用破阵酒擦拭双手,一边沉声交代道:“待会传送法阵开始运转,你们四个要乖乖地站好,不能乱动,不能说话,更不能睡着。在这个时空和云垂时空的缝隙,充满了混乱的脉冲和荒流之力,我的法阵能形成保护结界,悄悄地将你们送回云垂。要是你们挣扎或者喧哗,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。”

四个人郑重地点了点头,只有玄极,开口说道:“祭司大人……我们一定会接你们回云垂的。”

祭司莞尔,一拂广袖,喃呢起启动法阵的咒语。

阵阵微风朝着法阵中央聚来,逐渐变猛,很快便是飞沙走石声厉如泣。清透的空气变得浑浊不堪,乌云低低盖下,几欲压断树枝。但立于结界阵内的四人,居然连头发都纹丝不动。

狂乱的风暴中,玄极抬起头来,看到本应模糊不清的祭司身影,竟散发出了淡淡的微光。那微光就像竭力挣脱、破云而出的白鸟,愈发明亮、清晰起来。看了半晌,玄极这才察觉,原来是祭司正在朝着自己走来,而他身上的装束也随之变了。

这一刻,他不再是玄极印象中,那爱穿素色长袍、随意扎起乱发的村夫。而是回归本相,显露出羽铠加身的天人之貌——

他一头金发披散在脑后,露出一双尖翘的耳朵。随着他脊背上雪白的天羽徐徐绽扬,从四面八方凝聚而来、熠熠生辉的银线,正飞速地旋转缠绕,交汇成古老的图纹,悬浮在祭司的脊背后。这一刻,玄极立马就认出来了,那圈优雅精致的神物,便是翼族首领之中的佼佼者,才有资格佩戴的、鸿蒙女神所赐福的天极星轮。

柔静的星尘在神轮上荡漾,远观而去,就像一泓清澈的月之甘泉。而祭司似一缕波澜,丝毫不为狂风所动,飘然落在玄极面前。在玄极惊讶的目光中,他缓启薄唇,轻声吐出了一句话。

玄极连忙扑到结界上,睁大眼睛,才勉强读懂他的口型——

“剑冢禁地即将开启,星落龙渊必有大乱。乱世之中,荒祸更甚,请你继续守护云垂,守护这片由我的伙伴们用鲜血和泪水净化的乐土吧……”

“祭司大人?!”玄极忍不住大喊,“祭司大人,你——”

玄极话还没说完,就被小洛一把捂住了嘴巴,望月和秦少师也连忙缚住了他到处乱拍的手脚,把他拖到法阵中央去。没想到玄极的力气突然变大,整得四个人全跌坐在了地上。

“你疯了吗,想干啥啊!”小洛慌张地爬起身,在玄极耳边轻声吼。玄极没顾上他,只是朝前看去,口中不断呢喃:“祭司大人……祭司大人他说……”

三人顺着他的目光远眺出去,除了一片尘沙弥漫,哪还有祭司的影子。

但一切都来不及解释了。法阵运转到了极致,时空通道已经开启,四个人的身影瞬间化成微粒,消失在茫茫天际。

第九章·谕世的归者

不久之后,玄极在天羽台的卷宗里,查到了祭司生平的履历。

祭司名“伊甸”,含义为“乐土”,本身持有强大的净化能力,但这个能力却依附于杀戮。伊甸精通各式兵器用法,然而他真正的武器,是其浑厚的内力与剑气。哪怕是随手折下的树枝或草叶,在他手中亦可成为破坏的利刃,那所谓的“无招无式、无剑无心”便是如此。

伊甸虽未像五位圣皇、祖龙与庚一般,具有长达几卷的记载,但就算是现存数篇的描述中,亦能看出他在史前文明乃至翼族历史中,是一位参与过许多重大战役、地位举足轻重的次神。

在混沌时期,鸿蒙自荒神梦中破茧,以荒神的骨血为山川,创造了世界。她为了镇压荒的神识,将自身分裂成数位次神,并化作漫天星辰。这些次神,身怀轮回之力,尊鸿蒙为母神,履行她的谕令,奔赴九土,掘断荒流。而伊甸,便是由鸿蒙直接分裂而成的初代次神之一。

伊甸与白帝及其他次神创造了翼文明。在众神共治时代的末期,他与白帝过关斩将,一同竞争翼族最高领袖之位。在决斗中,伊甸的脊柱不慎被白帝刺断。为挽救他的生命,白帝将自己的一根肋骨取出,铸成骨环,衔于伊甸伤处,助他免于一死。战胜伊甸之后,白帝便成为了翼族的最高统帅。

伊甸虽败于白帝之手,但仍被族人称为尊者,白帝亦对他珍重有加。当伊甸痊愈后,他发现自己继承了部分白帝神力与战法精髓,本领反增不减,武艺愈发精进。然而他并未再次向白帝发起挑战,而是与其他诸神一道,臣服于她的剑翼之下,尽心尽力辅佐她的统治。

诸神之战结束后,许多次神身亡或匿世,而伊甸则随白帝一道,渡海前往夏大陆,在那里认识了来自各个文明的四大圣皇和诸多豪杰。而他也凭借出众的实力,与圣皇们结为至交战友。除白帝外,他与青帝、黄帝的感情最为深厚。

 

此时此刻,天羽台上,玄极将手中卷宗阅到最后,其上记载伊甸死于五帝之战,徒留衣冠冢,如今已化作翼族诗歌中传唱的远古英雄。但世人不曾得知,伊甸并未陨亡,而是在比邻的时空中静静地等待了千年之久。

玄极靠在锦被上,合上古籍,吹熄烛火。窗棂外春月照过松梢,映得小屋内疏影摇曳。恍惚间他仿佛看到,自己仍是稚幼的孩童样貌,祭司大哥正给他拈满被角,轻抚他的额头,柔声哄他入睡。

不知不觉,月光消隐,一道闪电滚过,雷声沉沉,仿佛闷在鼓中。玄极只好起身关窗。他望着诡谲翻腾的云,想起祭司临行之言,心中顿起万千忧虑。

 

时间回溯至玄极四人穿越回云垂的那一刻,当风沙静止之后,祭司又还原成乡野村夫的模样,低头站在废墟里,看着空空荡荡的地面,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。

——对他和这四个孩子来说,短短数月,不就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梦?

——或许这辈子他和他们再无缘相聚了。

祭司见远处村民都陆续离去,心想这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,便张开羽翼,朝神祠飞去。

飞至半路,他突然察觉到神力结界存在异常波动,有一股强大力量正在试图进入时空。他凝神结印,将御敌之网聚于力量汇集处,没想到几轮交锋后,这股力量突然消失,又在另一处闪现,以更强更快之势,在防守较弱处突入壁障,一道绿光随之破云而降,落在白帝神祠附近的桃花林中。

祭司心下一惊,连忙检查结界,发现竟无一丝损伤,于是他又转而感知那股力量的源头,总算分辨出这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——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,祭司确是认识,且相识许久了。

祭司加速飞越天际,降落于地,在茂密的桃盖下,他看见一个穿着碧色缎袍的男子正伸手静候一朵花飘下,不料那摇摇欲坠的桃瓣却被祭司的振翅之风给吹了老远。男子回过头来,对上祭司双眼,看到他一紫一灰的瞳眸,毫不客气地批了他一句:“你变丑了。”

“阿青?”祭司愕然,果然是他。

眼前的男子,便是祭司挚友,夏大陆的原生次神,五大圣皇之一的青帝。没想到两人重逢之时会来得如此突然又出乎意料。

“怎么,连我都认不出了?”青帝侧头莞尔,比以前更长的墨绿直发从肩上滑落。祭司下意识将它撩开,不料这个举动令他自己和青帝都愣住了。两人对视半晌,继而开怀一笑。

“您总算是想起我了。”祭司转手在青帝肩上拍了两巴掌,“要是这几个云垂的孩子不来,也不打算看望我这老弱病残?”

“彼此彼此。”青帝道,“当年一战耗损过多力量,我们又把神器藏在云垂,实况并不比你好上哪去。能寻上一处静谧之地安养已是万幸,哪还有多余精力叨扰同样身受重伤的同仁。”

祭司又笑,笑里却多了一丝落寞:“此言也倒没差。太久无人与我提及五帝之战,如今听你一叙,倒像昨日之事那般历然在目。”

“嗯。话又说回来,你应该明了,”青帝正色,“你的时空外缘危机重重,不是荒流就是混乱脉冲。但出乎我意料的是,千年以来,你仍维持得如此稳固。若不是这群孩子离开,产生了一丝时空罅隙,我还真不能顺利进入此处。不过,这一切几乎耗尽了你的神力吧?”

“是的。”祭司点头,“这里无法汲取母神的力量,我的灵魂确实在逐步衰竭。等再过五十年,这一代人长成,我也可以……”

“快别说这样的话。”青帝语气难得严厉,“我们不想失去你。”

“阿青……”

“当年,五帝圣战结束之后,我们恢复了些元气,便开始分头寻找同伴。当白帝天都裁决归来时,她却说感知不到你的气息,这让我们猜想是否所有次神都已经牺牲。后来虽然我们找到了你,但没料到你居然拼命到拿自己的灵魂去缔造神力结界。这下,我不敢动你了,大家更没法了。”

青帝说着,从袖囊里抽出一卷书:“现在这村子的人数已足够支撑起一次献祭,所以我研究了一个能让你离开这里的方法。你自己看看。要是不同意,换个人劝你。”

“分量不少,写剧本呢?”祭司掂了掂手里的书卷,翻了几页,又惊讶道,“……太狠毒了,这不是你的风格。”

“流程是你黑帝女神的手笔。”青帝伸了个懒腰,“我只是提供了方法。”

“……”祭司垂眸,心绪涌起,面上满是犹豫之色。

“听我一句劝吧。现在活着的次神不多了,我们不愿意再失去同伴。”青帝双手捧住祭司脸颊,又闻身后雷声鸣动,天空倏然划过一道闪电,只好将他放开,替他理好衣领,“你最想见的人来了。她出门前磨磨蹭蹭的,说要给你带礼物,现在总算是到了。”

“哎,等一下——”祭司惊讶,“你是说白帝来了?”

“明知故问。”青帝笑了笑,转身离开了,“我去你的小村子里转悠两圈,你们好久不见,聊得开心些啊。”

 

祭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,看似是在目送青帝远去,可他的心潮却一浪更越一浪。

——白帝来了,来得竟是那么突然,他还没做任何准备:现在自己的模样是不是邋遢了些?待会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?她是特意前来相探,抑或只是匆忙路过?……

然而,不等祭司细细思量,长羽交错的轻音在背后响起,白帝就悄然降临在了他身后。

“伊甸。”

祭司缓缓回头,看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再次现身眼前,依然华发银裳,英姿宛若白凰,他竟一时分不清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。

千年以前,他们在尸山血海中最后一次见面,流溯至今,仿佛也就隔了一个萧索寒雨夜,说短时长。

他缓缓颔首躬身,将手放在心口处,朝白帝行了一礼:“叩见陛下。”

“不必多礼。”白帝落落大方地走上前,将手里的小碗递给祭司,“这个我学了很久,现在勉强能吃了。”

祭司循声看去,竟是一碗樱花红豆羹。晶莹剔透的花瓣和鲜艳饱满的红豆煮在一块,清香中不失几份蜜意。

“怎么,”白帝又问,“还是没有达标吗?”

“哪里的话……我想我应是把千年来所有的好运都留到了今天,才能有幸尝上一碗您亲自为我烹饪的红豆羹吧……”祭司颤抖着接下了碗,将心中的万丈惊澜死死地压住,才不至于直接哭出来。他深呼吸了几口,抬起头,直视眼前的女神:“话说回来……刚才听阿青唠叨半天,还是没明白,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?”

白帝淡淡地回望眼前金发紫眼的男人,心想他还是和昔日初识时那样,千年禁锢也未曾磨坏他的脾性。不过他正是得益于这个性格,一反翼族于世人心中的形象,亦让其他四帝对他睦如兄友:“只要你使用我的剑,我就会知道你在哪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祭司笑笑。风吹花降,他下意识举起袖子挡盖住了手里的点心,“不过当年至今,我只使用过两次断终末之剑,这里还算安全。”

“现在这里不安全了。”白帝斩钉截铁地说,“父神已经盯上你了。虽然我来的时候净化了部分荒流,你还能多撑两三年,但这样下去,你迟早会死。”

祭司垂眸不语,怅然凝视白帝。

——是啊,她就是这样,不露情感,不擅接话,仿佛命运裁决的宣判者,亦是创神锻造的刑魔剑。可他就是喜欢她,喜欢她的冷静,喜欢她的果敢,喜欢目送她永不畏缩的背影远去,朝八方魑魅魍魉漠然挥剑的飒爽。为了守护这样的姿态,为了让她能一心迎战沦湎于魔渊的业难,他就算豁出一切都值得。

“如果你仍然执意坚守这里,就算四帝倾力相救也没用。”白帝也直视祭司,“反之,献祭仪式过后,黑帝可以帮你超度这些人类的亡灵,送其到达魂界。只是五大神器被放置在云垂,而你的灵魂离体时间又太长,我们的能力有限,只能让你活下来,保不了你的神性和全部的力量。”

“牺牲全村人的性命,让我变成一个凡夫,一切都从头开始么……”祭司叹,“那我会丧失现在的记忆吗?”

“可能会。”白帝答,“不过,就算是暂时遗忘,也并非不可恢复。”

“我明白了,谢谢陛下。”祭司行了一礼,“对于诸君的建议,我会慎重思考的。”

“嗯。”白帝指了指祭司一直端在手中的樱花红豆羹,“现在你可以吃掉它了。”

 

徐徐清风又起,薄凉的阳光透过云丝倾照在桃花林中,投下一地明灭的光斑。两人并坐在神祠阶前,祭司正一口一口品尝着白帝为他烹煮的甜羹,他一边吃,一边心想,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滋味吧。

半晌,祭司放下空碗,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角,扭头笑望白帝。白帝托腮也回看他,神色难得温和许多。两人在绵长的芬芳中默然相视,直到祭司都有些羞赧,白帝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祭司。

“陛下,我嘴角没擦干净吗?”祭司试探着问。

白帝没回答,只是凑上前去,抱住了祭司。

祭司只觉一股幽香袭面而来,女神柔软的躯体就覆到了他身上。还没等他完全反应回神,一双微凉的手臂又从背后悄悄环住了他,十只纤长玉指顺着他的脊柱骨节轻盈游动。

祭司的心跳声如擂鼓。这一刻他再也克制不住地滚下泪来,蓦然回抱住了怀中人。

 

天地静谧,花瓣飘落。

 

数月后,云垂天象大异。

先是炎天帝院探测到因天外物质塌缩造成的能量波;后有玉虚境指明象征帝运的北斗星于近期格外耀眼,因其辅星现天,星轨恰好链接成了真龙的形象,一时引起轰动。

而在不久前,云垂皇帝、九尾狐王、火部统领与秦少师四位显贵又重归云垂,稳定动荡局势,逆转将败之况,因此这般天象引得炎火院长、群曜掌门、悬空长老、罡星天监等连续数日在未央殿外跪求面圣。玄极接见几位重臣,了解来龙去脉之后,又召集三位挚友共议密事。

没想到星象现世不久,帝国境外东部海域的一处小岛上,又突发一次陨星坠落。索性并没有造成巨大伤亡,星纪城便未派遣部队前去支援。但有传言,玄极皇帝带着三位挚友已经登船私访海岛。

 

又过了几日,澹海天谕岛,被陨星雨砸得坑洼遍地的海岸边,花铃发现了一个头发灰白的男子。他衣衫褴褛、浑身泥泞,狼狈地趴在焦黑的碎木上。花铃赶忙把他翻了个身,轻轻擦去黏在他脸上的发丝和炭灰,发现这竟是一张格外俊美的脸庞。

她刚想把他抱起来,就被人远远喝止了。只见玄极、望月、小洛、秦少师急匆匆地朝着海岸边奔来,身后还跟着许多村民,着实把花铃吓了一跳。

“别碰他!”小洛步伐最是迅猛,一下子就冲到了男子面前,蹲身将手按在他脖颈侧方。确定还有一线生机后,他才松了口气。而玄极和望月紧接其后,一人捧来刚暖过的星落酒,一人喂他服下半颗青麟丹。

很快,男子便苏醒了。他一边咳嗽,一边睁开眼,茫然地看着四周。面对那么多双盯着自己的眼睛,他竟吓得弹坐起来、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。

“你别害怕,我们都不会伤害你的。”秦少师柔声安抚道。

“你……你们是谁?”男子小心翼翼地问,“我……又是谁?”

“你是——”玄极刚想开口,又打断了自己。在男子疑惑的目光之中,他微笑着说道:“既然你已经是云垂的子民了,那自然要起一个云垂的名字。从今天起,你的名字,就叫隐巅吧。”

 

——北斗耀,辅星显;天人临、佐臣现。

隐巅,隐世之星,巅极之翼。怀逆命之力,持神赐之器。后被册封为“云垂翊国公”,位极人臣,辅佐帝君。

不过,这都是未来的故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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